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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1章明正文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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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1章 明正文完

姜離是特意令人尋出來一個竹子打磨成的碗,用來喝朱見深帶回來的鮮竹瀝。

“因你叔父偏愛,如今內宮多是琺瑯器物。朕倒是也喜歡,可是用來喝竹瀝這等天然之物,似有些不太搭。”

“銅胎掐絲琺瑯”也就是後世說的景泰藍,紋飾粲然鮮妍,有繁花似錦之榮。

每朝的器物風格都與當朝的帝王的審美息息相關,只看景泰藍,也能窺見景泰帝內心一二。

朱見深聽父皇如此說,也點頭讚同:“琺瑯作產出實精美。”

姜離笑了笑心道:要說起瓷器,還得是你成化年間的出名(值錢)啊,別說現代了,哪怕才明末,就有了成窯“成杯一雙,價值十萬”的說法。

可惜見不到了。

姜離又很快說服自己不可惜:沒事兒,反正這系統跟周扒皮似的,看到了也帶不走。

她歡快喝掉一碗鮮竹瀝。

倒第二碗的時候,談物柔在旁道:“竹瀝雖對咳疾痰癥極好,然性寒,上皇要不兌些生姜汁?”

姜離好奇:“那兌上嘗嘗味道。”

談物柔:……不是讓陛下您開發飲品啊。

待太子開始講起今日朝上事時,談物柔原本要告退,卻被太上皇留下來,道一並聽著就是:“你與茹院使今日不還要出宮去於府為少保診脈嗎?他說不定會問起此事。”

滿朝文武能聽得,她當然聽得。

朱見深也做尋常事。

就如同他在西苑長大:對女子去做錦衣衛輾轉奔波各地習以為常;對所見女子皆不纏足習以為常;對打小與他一並畫雞蛋的姊妹不願嫁人,喜歡到處游歷習以為常……

他是這樣長大的,身邊一切重要的人與事告訴他這是對的,那就是對的。

何況他在意的人會為此而過的好。

於是數年後,當朝臣們面對年輕的新帝,想要把一些事情‘撥亂反正’時,打小跟著太上皇長大,十歲出頭就被叔父景泰帝灌黑水的成化帝,很驚訝地睜大眼睛道:“這些事不妥嗎?那當年眾卿皆在朝上,怎不正言直諫,規勸父皇與皇叔父?”

之後三連問——

“如今天下萬民皆知皆行近二十載,再讓朕來改?”

“大明以孝治天下,難道諸公要置朕於不孝之地?”

“莫非諸卿素日在家,也是這般忤逆長輩嗎?”

年輕的成化帝一臉震驚,用顏表情生動形象發出質疑:啊!朕的朝堂裏怎麽會有這樣不忠不孝的人,會有這樣荒唐的事兒呢!

差點被‘不孝忤逆’大帽子壓死的諫臣:……

**

至夜,在朝上大為發作過的景泰帝,依舊到西苑來。

聽說侄子已經來覆盤過,朱祁鈺也就沒重覆。

只是道:“皇兄別看於少保素日謙遜。”比如給自己的畫像寫‘凡爾賽小文’。

“但他性子其實是很經不起委屈,更經不起冤枉羞辱的。”頓了頓想起:“皇兄看過他寫的那篇《石灰吟》嗎?”

粉骨碎身渾不怕,要留清白在人間。*

就是這樣剛正直烈的性情。

姜離點頭:當然。

一個人不表現出驕傲,但可不是沒有傲骨。被無端攻訐構陷不會覺得冤屈痛楚。

“也是自王偉事後幾年內少有人彈劾,我疏忽了。”

“好在金英向來會說話會勸人,茹院使醫術也佳——方才她來回稟過,於少保癥候已然有所好轉。我取來的竹瀝果然是有用的。”還不忘順帶誇誇自己。

說起竹瀝,姜離想起來,還給朱祁鈺留了一碗。

“你自己沒喝吧。”

“多謝皇兄!”

朱祁鈺真有幾分驚喜:他今日親手伐竹取瀝,只是取瀝過程中,不好當著侄子偷喝幾口嘗嘗,更不好令人送給於少保前,自己先留下一碗……

於是還真沒嘗到自己手作鮮竹瀝是什麽味道。

還是皇兄好,給他留了一碗!

朱祁鈺喝了半碗竹瀝後,依言加了些琺瑯杯中備好的生姜汁,又繼續道:“說起來,見深是個好孩子啊。”

姜離笑瞇瞇:“哦。”

“而且已經長大了。咳,十三歲是算不得大人。但在外頭人家,長子這個歲數也是半個能做主的人了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說起來,皇兄也知道我身體不太好,唉,你從前也勸過我說憂慮勞累過甚不好的。”

為避免再聽到一個‘一字訣’的應付,朱祁鈺直接道:“要不過幾年,等見深熟悉了朝堂政務,再讓他監國一年試試——我就來西苑陪皇兄如何?”

姜離失笑:什麽是好孩子啊。

就是撂攤子的時候,也怕掉在地上摔壞了,要穩妥地跑路。

於是景泰帝就聽眼前人笑道:“好啊,三年後咱們再說如何?”

現在的朱祁鈺,已經不是多年前乾清宮初見,明明是接過重擔,還會涕零感動與皇帝信重,說出“臣弟願為皇兄分憂,萬死不辭”的職場新人了。

他故意以嘀咕方式冒出來一句:“三年?當真嗎?不會三年後又三年吧……”

這句話又戳中了姜離獨一份的笑點。

沒有看過《無間道》,因此不明白為何會為一句話笑成這樣的景泰帝疑惑歪了歪頭。

姜離擦擦笑出來的眼淚重新坐起來。

她並非是草木頑石之心,十多年過去了,對這裏遇到的每個人,也都有感情,但每到這些無人能理解的時候,就難免有些寂寞。

不過好在,不用三年,她就可以回去了。

自景泰十二年後,文武百官尤其是天子近臣,其實有些能察覺到景泰帝想做太上皇的心思。

朝臣:服氣。

人家歷朝歷代是天無二日國無二主。

然而咱們大明自有國情在此:可能要有兩位太上皇。

這日子,還過不過了啊!!

類似金濂這種活著一分鐘,為撈錢奮鬥六十秒的人,就完全不能理解:太上皇也罷了,從來就腦絡與旁人不同。

但當今皇帝原本不是這樣的啊!

難道自仁宗陛下後,大明的皇帝位受了什麽詛咒?只要做到十年以上的皇帝,不是沒了就是變了……

**

朱祁鈺並沒有等到三年後,如他預想中一般來西苑與皇兄拉扯做太上皇的事兒。

景泰十四年春。

朱祁鈺從安寧宮出來,身後跟著茹院使。

他是特意走出來才發問,面色很難看:“皇兄為何會忽然病的這麽重?”

茹院使聲音也難掩悲痛,用婉轉的話語向皇帝傳達了‘人壽自有天定,上皇這一病如油盡燈枯’的結論。

自半月前,太上皇驟然病倒,之後身體就迅速衰敗下去,藥石罔效。

一直守在上皇身邊診治的茹英芝甚至有一種奇異的感覺:太上皇的病體像是一個被倒轉的沙漏,生命力如砂礫落下般在勻速流出。

姜離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這個過程和最後的時限。

於是這一日,她令宦官請來皇帝。

原已準備好要去上朝的景泰帝,當即命人出去傳旨停朝,很快乘輦趕到西苑。

他進門的時候還怕看到上皇很精神,那大概就是回光返照了。好在,他見病榻上,人依舊是昏昏沈沈病怏怏的。

屋內無外人,姜離努力打起精神,認真道:“小鈺,這些年,難為你也辛苦你了。”

朱祁鈺剛準備出言打斷這種聽起來就不吉利的話,便聽上皇繼續道:“沒辦法,誰讓你有個既廢物又不當人的皇兄。”

景泰帝當即驚動:“皇兄,你何苦這樣說自己!我從未這樣想過,這些年……”

或許有些朝臣,尤其是正統末年經歷那些事兒的臣子會這樣想,但這些年相處下來……

朱祁鈺還未說完憶完,就見病榻上的太上皇笑了,字句分明清晰:“我沒說我自己。”

仿佛是冬日飲冰,朱祁鈺被這句話驚的一激靈,一瞬間甚至除了戰栗外,思緒一片空白。

並未待他對這句話做出什麽反應,怔怔中的景泰帝就見太上皇如常敲起了小金鐘。

姜離圓滿放下銅杵: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,到今天,終於算是撞完了。

聽到鐘鳴,外面全天候的太醫、宦官連忙一起湧進來:“上皇可有不適?”

姜離緩緩道:“是有些頭痛。”

又對朱祁鈺道:“小鈺,你明日再來看我吧。我太累了。” 這個臨界狀態真的很累。

做了多年皇帝,無論思緒多麽混亂震驚,景泰帝到底沒有在滿屋太醫面前露出什麽異樣。

他沒有上步輦,就這樣一步步走出了西苑。

貼身宦官舒良見皇帝失魂落魄,完全不敢說話,只能小心在後面跟著。

在一步步往前走的過程中能,朱祁鈺想到了很多被他忽略的細節。

不,應該是,被他刻意忽略的細節。

因為他更歡喜於有這樣一位皇兄。‘皇兄’因何變成這樣,他寧願不去探究不去問。

畢竟……連皇位都已經傳給了他,萬裏江山就是‘皇兄’待他好的最鐵的鐵證。

直到今日,人不欺人,亦不自欺。

“陛下……”

皇帝忽然駐足臉色驟變,讓旁邊的舒良嚇得心臟差點驟停。

不過朱祁鈺根本沒聽見身旁人在說什麽。

讓他驟驚的是想起:方才‘皇兄’最後一句說了什麽——

“明日再來看我。”

一種冰冷的惶恐在朱祁鈺心中升起:不,從來沒有過,這些年了,‘皇兄’從來沒有與他約定過什麽日子,總是隨心所欲由著他來或不來。

‘皇兄’不是要自己明日去探望,而是讓他今日離開!

朱祁鈺轉身往西苑奔去。

後面擡著步輦的隨從惶然無措,趕緊挪開避免擋著帝王的路。

“喵。”

然而朱祁鈺只奔出去幾步就頓住。

太上皇形影不離的黑貓不知何時蹲在路上,黑貓碧綠的眼睛像是會說話。

在喵喵叫的同時,口中叼著的紙頁落在地上。

朱祁鈺彎腰撿起了這張字條。

指尖微顫,打了好幾次才打開。

“小鈺,再見。”

有悲痛的哭聲驟然自西苑響起,朱祁鈺茫然擡頭,不必再去了。

——

“太上皇駕崩!”

景泰帝眼前一陣暈眩,他最後的記憶是舒良帶人手忙腳亂扶住他,尖聲道:“陛下!太醫,快,快去傳茹院使!”

朱祁鈺仰面看到天邊被哭聲驚動騰空而起的飛鳥,有著輕巧的羽翼直上青雲,鳥鳴清脆。

“再見,小鈺。”

再見……

我的親人。

**

上皇喪儀期間,天下縞素。

高朝溪亦是一身素白,奉召入乾清宮見景泰帝。

她神色很平靜寧和,比起悲傷,早知曉所有的她,更多是懷念。摯友歸鄉,哪怕此生不見,也為之欣然有慰。

晌午入殿,待高朝溪自乾清宮出來時,已然是接近日暮。

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喉嚨:說了太多話,最後她的嗓子都是啞的,去找物柔要一劑藥吃吃。

而兵部尚書兼少保於謙,於此日暮時分奉召入乾清宮。

他才走到院中,就從開著的半扇窗處,看到了坐在那裏的景泰帝。

一如多年前,他們一並入此院,看到坐在窗後的‘正統帝’。

兩人隔窗對望的須臾,於謙已然心有所感。

果然才入內,就聽皇帝第一句話就是:“肅湣這個謚號不好!”

於謙更加確定:陛下,都知道了啊。

高朝溪如皇帝所言‘萬勿隱瞞’,將她所知一一道出。

其實在她心裏,也想為最好的朋友說出她曾經做的事情,曾經讓這世上免於遭遇的災禍。

於是,這景泰十四年的景泰帝,隔著遙遠的時空不滿道:“肅湣這個謚號不好,忠肅也不夠好。”

《謚法》有言:貌恭心敬曰“肅”,“在國逢難曰“湣”。*

故而為國捐軀的臣子常得此謚。

明英宗死後,於謙得以平反,朝廷賜此謚號。

直到萬歷朝,再有官員為其鳴不平:於少保衛安宗社,實乃挽扶社稷定國之大功,更為奸臣所害,只得‘肅湣’二字為謚號,實不足矣。

於是經禮部議定,改於少保謚號為“忠肅”,為其修築鄉祠。

《謚法》:臨患不忘國曰‘忠’;危身奉上曰‘忠’。*

這於臣子已然是上謚。

然而,於謙見皇帝拿起案上的黃紙,上面端正書寫了“文正”二字。

“陛下實不必如此。”

自宋代以後,因司馬光在《論夏竦謚狀》中寫過“今乃謚以‘文正’二者,謚之至美,無以覆加。”,文正就成為了後面朝代閣籍特載‘不宜輕用’的謚號,大明開國至今,還沒有一個臣子得此謚號。

然而景泰帝不肯再討論這件事,表示朕偏要如此。

“若有世,朕不得帝陵宗廟,卿不得謚……”

甚至奪門之變後,君臣再也不可能見一面——太上皇朱祁鎮重新登基的正午,下的第一道旨意就是‘執少保兼太子太傅兵部尚書於謙等人於錦衣衛獄’[1]

六日後的正月二十三,於謙遇害。

不足一月後的二月十九,已被廢為親王幽閉的景泰帝過世。

一無廟號帝陵,一無謚號祭享。

朱祁鈺再次強調:“朕很喜歡文正這個謚號,卿百年後亦當配此謚。”

於謙靜默片刻,方才行禮:“那臣謝過陛下。”

景泰十四年上皇喪儀後,皇帝因哀毀過禮龍體不安,付太子監國。陛下本人則搬到西苑一處新的宮苑去修養病體。

群臣見這熟悉的前奏,也就基本心知肚明。

直到景泰朝最後一道聖旨落下——

為少保於謙提前定下謚號“文正”,並曉諭新帝,來日於少保配享其帝王廟庭。

**

又是一年春日。

朱祁鈺走到安寧宮正殿坐下來。

他依舊沒有去坐主位,還是如弟弟拜訪……長姐一般,在客座上稍候。

好像依舊會有宦官進去傳信,好像他走進門依舊能看到在搖椅上抱著貓搖啊搖的熟悉身影。

庭院寂靜。

朱祁鈺望著對面的墻壁,看著掛了十餘年的樂天居士的詩詞《慵不能》。

“架上非無書,眼慵不能看……”

清晰笑聲在耳邊響起,帶著他熟悉的,哪怕感慨也是懶洋洋的語氣:“這就是我餘生想過的日子啊。”

你去過這樣的日子了嗎?

一定要如願。

淚靜靜流了一臉。

這是成化元年初,尋常又平靜的一個春日。

***

春陽如水,遍映園林。

姜離也是在這樣明媚的光中醒來,目之所及的景致如身在西湖,疊石為山景色奇絕。

姜離:?

劉禪住的這麽好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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